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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核” 是生活喘不过气时的安全词
「别的沙龙」是一个对话事件，它可能会在我们的公众号「BIE别的」、播客平台「别的电波」，或者在我们的线下空间「别的盒子」发生。
我们不再预设主题的终点，只负责搭建讨论的初始条件；不追求结论的漂亮，只保留思考的褶皱。对话的形式源于我们对当下知识流动的观察：真正的理解往往发生在问答和迟疑的间隙。
01：失落的「附近」在中式梦核里重构
青口：两年前刚到纽约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属于“线下”的生物。在这里，网上购物和超市外送都没有国内快捷划算，我的生活重新腾出大量时间给逛超市和逛马路。大部分的餐厅没有电子菜单和自助结账，更没有支付宝和微信支付，每次点菜、结账都不得不和服务员聊几句。
我记得社交媒体上经常看到留学生群体吐槽美国的“停滞”或者“落后”，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手机扫天下的超级线上系统。但有一些瞬间，我又很想感慨，这种生活方式上的停滞和守旧真的全是坏事吗？或者说，守旧是否是一种特权。谁有这样的特权“不发展”呢（Who is privileged to stay old）？这样一想，好像反而是全球南方没有资格守旧，一切必须为了效率服务。
比起向往，我只是觉得“附近”像旧生活的时间胶囊，让我忍不住地回望我的家乡和过去的十年里那些悄悄流逝掉的东西。
这里提到的“附近”，就是项飙老师在疫情前后提出的那个“附近”。他在2021年的《作为视域的“附近”》（“The nearby: A scope of seeing”）一文里指出我们的注意力被两种极端占据：一边是对自身的注意力，一边是对远方的、抽象的国家社会大事的注意力。而这两者之间的空间则被忽视了，或者说被剥夺了。那些发生在我们周边的、社区里的具体的人和事在我们的视野里失踪了。
我经常在想，“附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溜走的？我们拥有过它吗？如果我们曾经都体验过这样的生活，那对于恢复附近的渴望是不是就是一种怀旧心情？
柳丁：中式梦核就是这样一种怀旧的视觉表达方式——它几乎就是对“附近”的一种图像化重构。梦核文化最初于2020年在西方社交媒体流行，随后在2021-2022年间逐步在中文互联网生根发芽——恰好与“附近”这个概念被提出的时间重合。虽然中式梦核继承了梦核文化的基础符号语言——空荡无人的场所，梦境般朦胧的氛围，有些破旧的有年代感的环境......但中式梦核似乎带来了一场和美式梦核很不一样的文化风潮。
欧美Z世代实践的梦核原本是一种有浓厚反叛色彩的亚文化。但中式梦核并不太强调抵抗性，它更像是一种集体怀旧主义，一场世代记忆的复现。前者在“个人主义”的文化导向下会更推崇个性和自我表达，而后者往往以“关系”为基础的生活经验与家庭叙事展开。
美式梦核
其次，我认为中式梦核的流行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媒介原因：千禧年处于照相机摄像机的广泛普及和它们被智能手机迅速取代的交界时代。彼时我们对影像设备的支付能力足以支持我们为家人在节日里喜气洋洋的脸留下清晰的影像，但那些身后的街角小店、阳台上的晾衣绳和角落里的旧玩具却鲜有记录。于是现在的中式梦核将以前的“日常”重新媒介化，变成一种我们重新窥见那段模糊时光的方式。
青口：这些中式梦核创作者们或许与我有着截然不同的童年经历，甚至童年生活的城市也相隔千里，但他们的视频和图片却触发了我们记忆中惊人相似的感受：
千禧梦核图像的视觉语言经常是围绕一个个场景的：
老小区里晒着衣服被单的阳台；
挂满国产小零食的街边超市货架；
姜黄色老式柜门上贴着的褪色的旺旺喜字；
盘着藤蔓的石头连廊……
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一个个失落的“附近”吗？
很多人家里都曾有类似的角落
小时候一定走过的紫藤萝走廊
中式梦核的主角正是生动的人际联系曾经得以发生的场合，不过我们曾经并没有给它们赋予很多“意义”或“价值”，因为它们只是平凡生活里的过场片段。
项飚老师说的“附近”也是这样被我们一度忽视而误认为是意义真空的场景——但在怀旧的视角下，一切都不太一样了。那些旧时丰富的体验再现为一种晦涩但浓郁的情绪，重新占据我们的视野，提醒我们还有那样一些活生生的现实，它们发生过，它们很重要，但它们暂时还没有被我们完全理解。
我认为“怀旧”和“附近”有着天然的内在连结，它们都在和确定的意义、效用、效率、价值拉锯，它们都被共情为一种集体情绪，但又很难被条分缕析地理论化。似乎我们都知道现在的生活出现了一些问题，但这些“别处”只给了我们指引，却从来没有答案。也许这就是梦核这样的视觉语言的珍贵之处，它从感官出发，激活和保存了我们对生活的反思和追寻，让我们今天在这里有话可聊。
02：怀旧不是没有意义的
柳丁：很多中式梦核美学的图片都有惊人的通感力，看到那些照片和配文我几乎可以闻到童年的气味。
比如，游泳池相关的梦核图像和它触发的那种水池的气味就给了我非常微妙的体验。记忆中的泳池总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消毒水味，远处打闹的小孩尖锐的嬉笑声，被空荡的楼梯、折射着波光的白瓷砖墙化为阵阵哑闷粘腻的回响;
Cr. Jared Pike，池核视觉艺术家
瓷砖的冰冷质感、怀旧的配色、熟悉却空无一人的建筑语境，与水这一媒介产生了一种化学反应;
水池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子宫内那种黑暗、封闭、耳畔回荡着水声的空间；那种近似母体的形态吸引和召唤着我们的感官，但它同时又是陌生的、未知的、深邃的、不安的。
感官记忆让我恍若回到那个戴着彩色泳帽，无措地在外面等待妈妈从淋浴室出来的时刻。只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但又无法明确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青口：只有重新遇到那个一模一样的气味时，它所承载的复杂的信息才会被激活。这种瞬间爆发的回忆涌上心头的体验在提醒着我们: 过去并不是一个稳定的、既定的东西，它并不能随时被我们调取。事实上，有太多过去的情绪记忆都没有完全被我们消化吸收，当气味再次唤醒它们时，我们才有了第二次机会。
看到这些图片就能想起珍珠奶茶的香精味，还有水晶橡皮的气味
梦核的氛围中那一点不明确的忧伤，好像并不能简单概括为美好已逝的遗憾，反而有一点恍然大悟的意味：原来我的童年有过这么复杂的经历，甚至是原来那时候我这么孤独。
情感因为难以言喻所以被囤积在了这些我们独处的空档里，在学校无人的连廊和姥姥家闷热的午后阳台，于是关于这些地方和时刻的感官体验成为了我们童年的琥珀，等待着现在的我们去解封。
因此，中式梦核好像也并不会引导我们沉醉在无限拉长的无意义里，我们并没有借此确认自己的麻木，来加速拥抱“后现代”的黑色太阳。相反地，这些短暂的“无意义”给了我们场合来反复咀嚼出新的意义，就像在对我们的童年驰援，提供新的眼光以温柔地填补那些缺漏。
童年的老式住宅楼常常让人觉得伤感
柳丁：拒绝麻木也是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认同中式梦核“只是”怀旧，或者是一种“黄金时代情结”——即认为一个人生活在别的时期，总是好于与他现在身处的世代。虽然我们可能都有过类似的感慨，但这种有些消极论调低估了“怀旧情绪”的力量。无论是全球化的浪潮，还是疫情对个体情感的影响，都能让我们都能感受到世界正以不可控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复杂，我们对“附近”的把控也越来越微弱。面对无可预知的未来，我们依然能从怀旧的仪式里提炼对柔软纯真的朴素渴望作为对理想世界的宣告。
03：找回失落的附近
青口：「附近」被提出的这几年热度一直未颓，但落实这种愿望的途径远没有这个愿望本身清晰。国内流行的学术酒吧、田野夏令营、共学工作坊虽然满足了一部分大城市年轻人线下活动的愿望，却远远没有达到项飚提出「附近」的时候期待的那种异质性——不一样的身份、经历、社会阶层的人在一个场所里展开交流。
「附近」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奢侈，因为多样化的际遇意味着频发的意外。而意外是高成本的，是高风险的。「附近」因此又是危险的，我们倾向于保护自己的小生存单位，而不是“天真”地期待去和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互相理解。
但我们却又对这片“危险”的区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憧憬。因为曾经我们可以负担得起模模糊糊的、有些天真的人生，这种憧憬在梦核的语言里把我们带到了过去。
柳丁：最近一次大范围的感受到千禧一代的集体怀旧情绪还是在“TikTok难民”这个事件上。“地球村”的童话好像就是一次对全球式的“附近”的想象。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第一次在国际新闻和英语书以外看到具体的“外国人”。
网友为TikTok难民制作的表情包
千禧前后的我们相信“不分肤色种族国籍，都是地球村的村民”。怀抱着这样美好的希冀长大，却眼见着自己一步步走入一个四分五裂的时代。强权政治、民族战争、种族歧视.....但TikTok难民反而让大家和美国网友产生了直接的连结和交流：原来他们也爱猫爱狗、喜欢美食和美景、有喜欢的爱豆也有讨厌的人。都是一样想要好好生活的人罢了。
青口：或者说，“全球化”的梦想不应该只被当作一个“主义”来处理，而是我们这代人曾经共享过的“情感结构”。哪怕质疑着地球村的信念站不住脚，我们的身体还是记得那种默认着“明天会更好”的旧时心情。
这种怀旧所”怀”的好像不是个体的青春，而是一种近乎“绝版“的价值观。记得小时候看电视，那些无法跳过的公益广告都是关于环保、友爱、公民责任和某种亲缘或者文化纽带的传承。刘擎教授在一个沙龙上谈到，“现在的年轻人普遍有一种深深的被辜负了的感觉”。我们在一个近乎乌托邦的黄金时代理解自身与世界的关系，而其所塑造的价值观又无法解释现在所经历的全球经济、就业市场和人文思潮的退缩低迷。
刻入千禧一代DNA的公益广告
柳丁：我们这一代人的对过去的憧憬，会不会就是老一辈称之为“乡愁”的东西？。
这又让我想起格伦·阿尔布雷希特（Glenn Albrecht）提出的Solastalgia，这个词由“solace”（安慰）和“nostalgia”（怀旧）结合而成，字面意思是“身处家园却仍感到思乡”。所以，“思乡”更是对曾经那片生活过的环境、曾经相互交织的人际关系的深切感怀和失落。
青口：但“思乡”的我们要如何恢复“家乡”呢？还有一个有趣的小问题是：家里算不算附近呢？
我总觉得对于千禧一代来说，家也是一个“附近式”的场合。是不是很多人曾一度忽视自己家乡的和周围的人，认为那是需要超越的过去，认为需要去到大城市，被新的职业、头衔、和薪资定义为一个新的人。
在孩子和家长这层关系褪去后，很多人发现父母和自己的价值观和教育背景都不在一个面上，和他们的交流在孩子和家长的这层关系褪去以后也逐渐变得表面化。我们好像成为了“自由人”了，但也失去了解释自己存在的土壤。梦核无意间打通了这个断层，让我们重新看到了“家的生态”。在模板式的新千年理想和经济腾飞的势头没落后，在这些琐碎的、看似平凡的角角落落里，反而充满了生活多元化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