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知道潮汕电影新浪潮吗？

2024.08.02 | BY 栗子 |

影展新浪潮潮汕电影

最近我们分头看电影，有的照例去first，有的初访“观潮”。观潮跟海没有太大关系，和近几年网传的“潮汕电影新浪潮”有点关系。

“观潮“吸引来一大批跟潮汕有关的拍电影的人，你知道，这个地方的势力很大。

“来潮汕旅游？”，出租车司机问我。

“不是，来看个影展。”

”影展？”

“就是有一群人，这几天在潮汕拍电影然后做放映，我来看他们在干什么”

他好像没什么兴趣。我继续努力，“他们这几天会放电影，而且是免费的，你想不想去看？”

他哈哈大笑，

“妹妹，我到这个年纪，要赚钱了。”

拍电影不应该那么神秘

汕头电影院里的财神很大

陈柏麒和陈功铭以前是高中同学，他们发现身边有越来越多的导演开始拍短片，想让这些电影被更多人看到。最开始，“观潮”只是一些放映活动，到现在，观潮已经做了十年。

陈柏麒不想把它定义成影展，它在微信推送里也没有一个最终的定语，更常见的是一些解释合集：工作坊、训练营、公开放映……全部都免费，只是报名工作坊的学员有一些限定，他们需要和潮汕有点关系，要么自己是潮汕人，要么电影和潮汕有关。

今年，“观潮”的大部分活动都在汕头工业设计城，这个地方无论离小公园还是老城区都很远，颇有些广东县城街道的质感。一开电梯，几排红木椅子，墙面上依次写着“党群建设”、“商标注册中心”，以及，“此去观潮”。

四个班分布在楼里不同的小办公室，大家坐在办公椅上讨论剧本和剪辑，背景墙是 “汕头市商标品牌培育指导站。”黄骥是去年金马最佳剧情片《石门》的导演，她带一个剪辑工作坊，课程合影的时候说，看着好像乙方汇报。

黄骥的班

在汕头，比场地更重要的是吃。大多数时候，学员混着导师十多个人晚上会浩浩荡荡去吃夜宵，鲜湿湿的海瓜子，磕起来每人都有点醉。

黄骥工作坊对面也是剪辑班，带课老师萧汝冠从台湾来，他以前剪侯孝贤《最好的时光》和王小帅《十七岁的单车》。有天吃一家大排档，他抬头问，“你们见过台北101的烟花吗？”

大家摇头。

“我现在舌头的感觉，就像101在放烟花哎！”

夜宵摊前，我和陈功铭出来抽烟，火机没气了，他告诉我这边饭店里总是有很多免费火机，没有了可以拿。陈功铭负责观潮的很多工作。

我们借着酒劲讨论了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要在潮汕办这些电影活动，还是免费的，有用吗？

如果按照比较官方的解释（就是微信公号），就是“让潮汕能够成为一个各安生业的电影市场，能够孕育出新的文化符号和创作浪潮。”但大体上，是他们觉得电影放到后来，需要有这么个事儿把大家聚到一起，有差不多的人合作才能把片子拍出来。

“电影搞不搞得出来要看身边有什么，比如能够多容易得到一台摄影机？多容易学会一个软件？周围有没有人在做这个事？很多人是看到有朋友做，就跟着一起做了。”

学员除了带相机，还要带茶具

他之前负责过一些短片制片，经常碰到行内的老油条，他们会说，我跟哪个导演合作过，你没看过他片子吗？什么你连他的片子都没看过？反正他光从来不像你这么打。听完他就心里很慌，死了，那怎么办？

但拍电影不应该那么神秘，更像一门手艺，一门经验，“如果你现在说要做一个电影美术，你去看那些大师的访谈，看纪录片，看幕后制作，我靠这个事情好像很复杂，我不会。但如果有人带你做了一下电影美术，你就知道，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按了按新火机，气挺多的。

“一些东西垄断在少数人手里，比如电影制片厂，电影学院，他们在定义什么是好，比如老师有影展的资源和对外传播的渠道，就可以把自己学生的片子推上去，‘传帮带’就在他的圈子里发生了。”

“传帮带”是个本地词，我后来百度了一下，指的是“前辈对晚辈/老手对新手等在工作或（和）学习中对文化知识、技术技能、经验经历等给予亲自传授，一种传统技艺教授方式。”

我们沉默了会，烟朝我这儿扑，他和我换了个位置。

这段对话发生之前，也有一个人提到“传帮带”，是潮州导演陈坚杭。他大多数电影都关于潮汕，最新作品《拥啊拥》获得了“夺目影像”产业放映2024亚洲之光新导演大奖。分享的时候他说对他影响最深的电影教育，是在汕大读书时“传帮带”，学长学姐们组剧组，会叫低年级的同学一起做，手把手教，他就是这样学到了大多数技术，也认识了之后一起组剧组的人，《拥啊拥》就是这样搞出来的。后来他去 Kinston 学实验电影，主要影响是“镜头更长了点”。

大家每天都在干什么

陈功铭抽完最后一口烟。

“你会发现很多电影运动都是这样子，新浪潮发生的地方，不是首先出现几个学校，大家进去学电影，再搞电影。而是一堆朋友玩一玩，最后成了。”

看电影的人

2022 年春节，观潮照例做了新春展映，后来有观众反馈，“不要搞这种东西”，因为他们并不在乎什么是长镜头。于是观潮决定把两种形式分开，冬天的“新春观潮”就是热热闹闹回顾本地创作，而现在的“盛夏观潮”会做动辄两个小时的映后，主要面向专业观众。

虽然说选片主要服务学员，但晚上的公开放映都是免费的，所以常常看到阿伯阿妈们穿着背心，到影院看潮汕年轻导演们拍谈恋爱和原生家庭、史杰鹏拍的实验纪录片、黄骥的乡村女性性三部曲。预约只要十五块防鸽费，人到了就可以退回去，影院门口常常有阿姨过来问我，防鸽费点哪里可以退。

（潮汕街头都是共享电瓶车）

潮汕观众很爱分享，这次放《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两个多小时只有一百来个镜头，几乎没有台词。影院旁边就是妇联，浩浩荡荡来了一百多个妇女同志。

有一些很直接的抒情：

“看完我想我妈了。”大叔举手。

“好久没喝白酒了，今天的电影就像一口白酒闷下去，好大一股劲！”阿伯说。

有的提问挺有当地特色， “导演你里面的殡葬戏好长，当时怎么拍的，会不会担心触霉头？”

还有一些很直接的提问：

“导演，第三部短片是什么意思，我没看懂。”阿姨拿话筒——开影前主持人嘱咐过，“尽量不要睡觉，因为导演可能就坐在你旁边。”

来电影院看观潮放映的老人

陈功铭觉得，这个城市没有那么多 so called 高知分子（他补充：I hate to use the word but……），他们不会去讨论戈达尔，要么是比较实操的，电影怎么拍的；要么是所有人其实都会想但不好意思提的问题。比如在李冬梅导演的片子结束后，有六年级的小女孩举手问，为什么现在大家都想生女孩，不想生男孩呢？

潮汕市民参与感总是很强。每次映后都有人跑去找陈功铭说，你们这个活动很好，不过你们还可以这么这么改进，你可以用这个软件，对比度我觉得有点深诶，你们线缆是不是有问题？要不要买一根新HDMI线？

有次放完本地导演蓝灿昭的短片，一个头发卷卷的爆炸头大哥，眉头紧皱，插肩站在最后一动不动，陈功铭很忐忑跑去问，您觉得怎么样？

他认真看着陈功铭，“我觉得很 real，很 fucking real.”

映后地上坐一片

没钱、欠钱、找钱

连续两周的“观潮”一般上午是一对一导师工作坊，下午则有一些分享会，陈柏麒请来了行业内各方各面的人，从制作到发行，导演到调色混音，细到DIT。分享会大多数都比较实在，许多内容是没钱，欠钱，找钱。

出租车司机是对的，大多数拍电影的人都没钱。

某嘉宾被要链接很多次

李冬梅是这次剧本班的导师，她在创作分享课和大家掏心掏肺，从记得办拍摄许可到可以怎么借钱。

李冬梅以前在老家做学前班老师，开幼儿园后赚了第一个一百万，觉得人生有点虚无。她把这笔钱全部用来去澳洲学了电影，本来想的是拍电影之后能赚一笔更大的，然后开一个和女性有关的基金会，结果花七年拍完《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之后，她一分不剩，借住在朋友房子的地板上，直到等来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邀请函邮件。这部片子做的最有效宣发之一是“Alex绝对是个妞”的访谈视频，我查了一下，标题叫“我以为拍电影能赚大钱，现在还在还花呗”。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Zb欠的是学校，他是这次剪辑班的学员。快毕业的时候，他把爸妈给的两万块学费拿去拍了片子。“三天，和朋友边玩边拍的，每天就拍八个小时，钱主要花在交通上。”

学费没了，好说歹说找辅导员打欠条，最后拿到了学位证。知道自己入围观潮后，他从一个月一万的短视频甲方辞职。因为工作坊要两周，公司肯定请不动这么长的假，“你不知道，真的是好工作，一天就做三四个小时，一个月一万块。”

课堂上他把片子放给萧汝冠和大家看，里面潮汕少年和家人吵架，父子站着抽烟。老头问你抽的什么，儿子说，“David Doff。”

“茶叶豆腐？”（de hieh dao hu，潮汕方言里两个念法很像）。

Zb 的短片

不止拍电影要找钱，放电影也要。后来我才知道，潮汕乡下大家经常攒戏看，每人出一点钱请戏班子。观潮做放映的时候就希望模仿大家的习惯——每场找当地企业认捐、冠名，是他们给大家伙带来的戏。钱不多，但是让更多商家有参与，所以映后有时能收到鱼露之类的赠品。

两年来，陈柏麒越来越多从深圳回潮汕，他开始投入很多精力在观潮，他想的是，做电影和做庙会为什么不能是一种思路？

他参加过庙会策划，澄海樟林在每年农历二月有火神爷巡游，当地的企业、家族和基金会都会出来认捐——认领庙会一个小部分，比如一个大灯橱是十万块，有的人出来认三个，灯橱挂在老爷面前受祝福。小灯笼666，大的888，陈柏麒今年捐了一对小的，灯笼先在庙前挂着，庙会结束后拿回家可以得到庇护。

用大灯笼做的活动装饰

观潮办下来，大部分来自陈柏麒和陈功铭自己的投入，其他靠本地企业陆陆续续认捐。比如今年拉上了一家做调味料的新厂商，老板比他还小一岁，听完他讲两个小时，对方问，你要多少？陈柏麒说，随便你给多少，我只有一个条件，你要连续赞助三年。我没听清什么公司，他说，“潮汕集锦，做调味料的。噢，你回去记得提醒我给你带点鱼露。”

“希望给全体市民带来一些要么特别不及时要么稍许超前的优质电影作品。”推送里是这么说的。陈柏麒找认捐的说法则不一样，“我不谈那些文化艺术什么的，那个太费解，我就说，我想做个热热闹闹大家开心的事，给点钱”。陈柏麒称商家为乡绅，有能力和意愿让大家伙过得更好的，就是乡绅。

其他的具体表现是有天出门活动，学员们被带进一家猪脚饭店吃饭，老板是陈柏麒的小学同学，他赞助了大家一餐饭，乡亲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意思。

潮汕电影到底拍什么？

要下车时，出租车司机问我，所以这些人在拍潮汕的什么？

我说我还不知道，又问了一句，如果是你会拍什么？

一些传统文化吧，他想了一会。抖音上很多人看英歌。

我来潮汕前，第一反应也是英歌、祠堂、拜拜。陈柏麒管这个叫做“自我文化挪用”，大概从 2017 年，他发现很多电影人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潮汕人，开始往电影里加入这些符号，但不管怎么样，年纪还小的创作者仍然会流露出自然的底色。

“比如性别问题、生育，在潮汕就是人人能感同身受的。”《妈妈和七天的时间》讲了一个母亲被要求生男孩，最后难产去世的故事，映后，有几个观众站起来说了很久家里要生男孩的事。据说去年黄骥关于女性生育困境的《石门》映后也做到了凌晨，一个高中生看完后很不喜欢，站起来说，导演，有没有可能你得到的认可，只是小圈子里的认可呢。黄骥说，是啊，但小圈子的认可很重要。

《石门》

关于潮汕电影的共性，陈柏麒还补充，“今年的申请里鬼怪比较多，还有同性恋题材，可能潮汕保守的传统反而会把人逼着走得很先锋。但是有个底色还是很清楚。传统乡村家庭的底色，目前到这一代人来说还没有往外走。”

有人和他往深了讨论，讲到空间与地方，什么可以称之为地方，什么只是一个空间？比如西南电影的概念是不是立得住，潮汕电影呢？

“我觉得地方是基于关系来理解的，比如车站就不是一个地方，因为车站不建立联系，人类学里它是个non-place。就像很多艺术家可能老家在云南，或者重庆，但是他所有展览都在香格纳。”

潮汕街头很多免费的东西

拍完了，还拍吗？

豆瓣上有个叫“潮汕电影新浪潮”的片单，最早的片子有 2012 年拍的，大多数在最近几年，比如《夏日句点》就在去年入围了柏林电影节。

陈柏麒说，这些年统计下来，大概有一百一十部，展映过六七十部。不过坊间传闻，这几年潮汕电影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跟踪新片的方法很简单，汕头只有一家像样的电影器材租赁公司，经常跑过去就知道最近有什么片子开机。

那来的学员都会继续拍电影吗？不一定。

夜宵的时候，陆晓浩也来了。这几天里，我总是听不同的人说起这个名字，很多都是因为下个月要去给他拍片。他是潮汕导演，毕业的时候，他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拍片子的机会，和朋友每人凑了五千块钱就开机了。后来，《之后的一周》入围了 First 主竞赛，陆晓浩当时已经找好了班上，看到入围邮件时他和女朋友欢呼，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拍片子。

陆晓浩拍的《之后的一周》，一部电瓶车公路片。

我们在深夜的豆浆油条店吃饭（是的，潮汕夜宵吃豆浆油条）。他喝一口豆浆。

“这部拍完就要收收心又去打几个月工。”

说不定进戛纳了，边上有人笑他。

“有个屁用，进戛纳也要打工。”

得知我在给 BIE 写稿，陆晓浩想让我帮忙问，BIE 做视频吗，需不需要导演？

李冬梅则继续在筹划冬天拍一个短片，预算是十万块，学员们给她出了一些找钱的点子。饭桌上，她说起自己上一部票房好惨，中途欠了一身债，许纹鸾（Sun Koh）导演问，那这个故事对你重要吗？

“很重要，”

“那是值的。”

“肯定是值的”。她笑了，没有犹豫。

走的那天，学员找李冬梅写字留念，助教Sia说，老师，随便祝我一个什么吧。李冬梅想了想，“那就祝个最重要的”。后来她写，祝自由。

李冬梅学员写下今年要实现的电影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