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老司机,专职“地下工作”
路在何方:除了大厂、大热行业和大梦想,想过一种自我驱动的小日子,年轻人的“林中小径”会有哪些,会通向哪里?这里提供一些略不常见的职业选择, ta 们讲述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做这个,以及选择这样做之后,生活会是什么样。
“以前地铁是包车制,驾驶员每天得在出车前和回库后巡车,具体来说就是绕着车厢走一圈,肉眼检视一下有没有啥毛病。有回半夜,一个老师傅干这事儿时老听见有人咯咯在笑,他停下,笑声没了,往前走,笑声又出现,反复好几次,笑声飘在周围,黏着他的步子。他突然意识到声音就是从他旁边,也就是隔着车厢的另一侧传出的。有个东西在跟着他往前走。
“老师傅出了身白毛汗,下次再尝试往前迈步的时候猛地一低头。透过地铁的轨道和电缆,他看到那头,在他站立的同样位置,有一双,毛茸茸的腿……”
这是张师傅同行相传的异闻录之一。地铁嘛,黑漆漆,凉飕飕,盛产各类都市传说,但据张师傅的表态,劳动人民不怕牛鬼蛇神,这些故事基本也就图一乐,都是编的,听听就好。
张师傅是位一线从业年限达到两位数的地铁司机,不出意外,他的工龄会稳定地翻升到 20 年、30 年直至光荣退休。开地铁,上班内容是送别人上班,上班形式酷似不断地赶春运。关于地铁的热搜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从啃凤爪的无礼市民到读秒抢 iPad 的飞贼,最近大家津津乐道的还有上海地铁 10 号线的列车识别码:为了方便识别和定位,每列车的头尾都贴有自己的代号,有的叫金鱼,有的叫纸飞机,有的叫汉堡。如果丢了东西,你就可以这样向工作人员描述:警察叔叔好,早上我在西瓜车上不慎遗失了我的金箍棒和孙悟空面罩。
但话说回来,在关于地铁的稀奇古怪的一切中,地铁驾驶员却始终蒙了层面纱。驾驶室里的人是谁,门背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抱着这样的好奇找到了张师傅,和他聊了聊怎么开地铁、如何才能被称作“老司机”,以及这个职业会带来什么。
地铁司机是一个规模超出意料的群体,是一种游离在人群边缘的视角,有时也是一种为当下大多数所共情的状态。
我的一天
我的一天大概是这样的,起床,从家里出发,提前到指定的地点,这个地点可能是固定的接班车站或者车库,我们的专业用语叫车辆段。到了以后需要进行一些整备,把制服换好,确认好接应的车次,这个车次在车辆段对应的是车号,在车站对应的就是时间。根据这个来确定从何时何地开始值乘。准备完毕以后。根据当天的运行图,开始值乘任务,直到下班。这是白班的情况。
在咱们这儿,地铁是非 24 小时运行,晚上收车、把车开回车辆段的就算夜班,但这个时间很晚,大家回家都不方便,所以会有专门的住处。这地方像宿舍,一般是单人间,每个房间有固定房号和叫起床的时间,今天跑什么车次,什么编号,就住哪间房。
第二天早晨头班大概四五点开始,由夜班的司机负责列车出库并且运行几个车次,大概 1 到 3 个小时。所以夜班是两天,前一天下午上班,第二天上午下班,期间夜里最短可以睡 3 小时。夜班下班后的隔天是休息日。不同线路根据具体情况排班,几班倒的都有。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比如说疫情特别严重的时候,上海地铁停运,其他城市的地铁有不同程度的班次减少,由于人员紧张而取消公休。
很多地铁建设初期的女司机也因此慢慢退出了一线,因为工作条件比较辛苦,夜班的住宿条件也没法保证女生隐私,现在的男女比例几乎为 100 比 0 ,都是男的。
我们上班的地方是一个四方充满仪器和按钮的狭小空间,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人体压力测试仪。一般来说驾驶室里就司机一个人,每隔几分钟做一轮重复性的操作,过程里需要保持持续观察和瞭望。瞭望的内容是眼前这条隧道,没有尽头的铁轨,以及各种对你进行警示和预告的信号灯和标识。
可以把这个行业的工作内容想成这样一种状态:只要是在上班的时间段内,你就一直是在赶火车。每个车次单次运行完毕以后,司机需要下车,由下一个司机进行轮乘交接;这位下车的司机稍作休息,然后继续接下一个他的车次。这样简单循环的一交一接,最短每隔两分钟左右就会发生一次。用这个来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在客流量高峰时期,一条总长几十公里的地铁线路要保证 2 分钟一趟车,同时运行的车次可能达到 100 辆。所以有的线路光司机就会有几百人,其实我们这个行业的人数是大于人们的想象的。
线与线之间的人员并不打通,所以人群可以根据新老线分出不同来。老线都是元老级的地铁司机,许多事情都更有商量、更有人情味儿;最新的线,员工、领导和设备都是新的,大家也会愿意商量着来;中不溜的线比较惨,有一些从老线上升成管理岗,来管一群学校或社会招来的新人,模式上会更严苛。我就属于那批中不溜。
地铁司机的招聘分成校招和社招,校招会有专门的技校或轨道学院,社招就什么人都有了,以前从事各种职业,各个身怀绝技。我那会儿正好听一个同学说地铁官网上挂了招聘信息,就投了简历。之后就是面试,然后是 3 个多月的集体培训。培训特别像驾校,但比驾校累,强度类似于考前辅导班,会有车辆,法规等各种课程。前期几乎每天都要考试,后期侧重实操。
实习期间每个人会有一个师傅,师徒关系在这行很重要,学员时期带你入门,了解一些专业词语的实际用途;通过考试提升为学习司机以后,开始传授开地铁的经验,比如地铁列车的常见故障,如何判断得更准确等,这些都是经验。都市传说也算其中一部分啦,很多鬼故事都是恐吓新人阶段用的。通过层层考试,从学员到学习司机,再经过一些故事洗礼,就可以入伙,成为一名正式司机了。
所谓老司机
虽然都是交通运输行业,飞行员像是白领,我们更像是蓝领,是交通运输人员和车间车厂工人的融合体。
开地铁和开汽车相比,算是一种低强度驾驶,大多数时候驾驶模式是自动,自动驾驶系统可以非常细致的调整牵引和制动,驾驶员只需操作手柄给到一个固定牵引或者制动的级位。
但系统有时会出故障,如果整套系统因为故障被关掉,开地铁就会变成纯手工,不光要操作车辆前进,还需要肉眼确认各种信号,以及使用电台和其他人联系确认,运行速度会比正常情况慢得多。所以如果哪天你听到地铁广播说“信号故障”或有“通信故障”,就要做好延误的充分准备。
我自己身上发生过最长的一次,是在隧道里待了一个小时,那个时候面临的就是乘客的问题了。那次故障发生时,听说别的车有出现乘客砸玻璃的行为,这样做其实非常危险,因为乘客不熟悉线路,你并不知道隧道里哪侧可能会触电。前不久有条新闻,说某班地铁的供电设备故障,车厢呲出火花冒烟了,当时撤离就是靠头尾两侧的逃生梯有序进行的。所以这里也建议大家遇到紧急情况时别慌张,控制过激行为,听从乘务员的指挥。
除了驾驶系统之外,开关门也有一套系统,开门都是自动,关门都是手动。这个时候就能看出老司机的功力了,一个是闸门打开前停得准不准,另一个技术活就是如何关闭车厢门。
其实如果说大家都是正常速度上下车,这门都能关上,因为乘客间的间隙是很大的,我可以瞄到间隙就按纽,按完了会有警告声,然后会有预告声,这时来得及的人就上去了,来不及的也就接受事实停下了。比较棘手的是高峰时一个挨着一个,想关关不上,又不能硬关,毕竟人的脑袋不能真让门夹。
关于高峰,我还记得第一次和师傅工作完毕收车的时候,在客室地板上看到一把奇怪的刻刀,只有刀片,一半用胶带缠绕。我师傅说这是小偷的用来划破背包用的,我心想这高峰时刻的地铁是真的挤啊!小偷都无计可施丢了吃饭的家伙。
还有个非常危险的是抢门,我希望乘客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不要抢上抢下。毕竟车门和电梯门的概念不同,地铁的间隔也就几分钟,等一等影响不大。行动不便的乘客可以尽量选择车头上车,让司机能看清楚你的乘降情况,尽量都能安全舒适地乘坐地铁。
铁路系统的人会把驾驶叫“跑车”,跑车的时间长了,有些时候我会以乘客的行为来给他们分类,就像是多了一个角度来给人打标签。比如什么样的人会在地铁里不走,什么人喜欢抢上抢下,什么样的人对地铁有好奇心,还有当季的淘宝小红书流行风尚大概是个啥。
也有一些你在地面上发现不了的东西,比如我知道最晚下班、最晚回家、最晚还在外边逛的人是谁,因为他们都坐最晚或最早一班地铁。这群人里,固定的职业是代驾。
但后来地铁突然出个新规,禁止乘客带自行车。那是人家吃饭的家伙。
我本人对地铁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我知道有人有。早些时候住在地铁大院的人,每个领导和同事互相都认识,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是息息相关的,不过那也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另外就是一些地铁爱好者,我碰见过,觉得挺可爱的,因为他其实不太干扰司机,这种粉丝乘客会学我们的一些动作,我做什么他做什么。
比如我们会有一个手指确认呼唤制度,要求你不光要视线确认规定确认的东西,比如门,仪表盘,你还要指;不光要指,你还要说出你指的东西是什么。
卡 bug 了
不知道你玩不玩游戏,游戏里有种卡 bug 的情况,是你在地上走着走着,掉下去了。然后你会踩在一个浮空的地上,你往上看就是那些正常城市的样子,但是你跟他们不在一个空间里。
我感觉我卡 bug 了。我既和世界一块在运转,又好像没和它一块转。每天大家上班下班,去约会也好,去会朋友也行,你都在和我擦肩而过,这与我息息相关,但是又与我毫无关系。
我老觉得地铁司机是一群和社会半脱节的人,我们靠一些内部的共同爱好扎堆,过自己的业余生活。有一起健身的,一起钓鱼的,一起玩配音的,一起踢野球的,还有一部分人就像我一样,喜欢在家里捣鼓,不爱出门。反正就是那些相对成本低又容易上手的,不光是金钱成本,还有时间成本。因为我们的休息时间都很零碎,一起旅游什么的就不太可能有了。
但就是这样一种比较边缘的状态,最近还是会有变化。我们以前是三三两两的上班下班,现在变成了大家各顾各的,该几点出勤我就几点起,不会再去等一个谁,或者和谁一起走。刚才我下班就碰见同事了,我说我开车了,我带你出去吧,他说算了。大家变得更喜欢自己呆着,人与人的距离慢慢变远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出了地铁,还是或多或少会被社会气氛所影响。
今年是我进这行的第 N 年,一些硬件基础设施在变好,但司机驾驶室以及整个驾驶环境基本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列车上的设备迭代要么是服务于乘客,要么是服务于规范和标准,很少会考虑到司机。比如一个司机座椅坏了,它可能过两年才修,每次轮到谁坐这辆椅子坏了的车,大家就会很无奈。
这里头其实又有一个默契,就是去修这椅子的人也是一线职工,是检修的兄弟。因为这么个不严重的事情上报,影响这列车的运行,给检修的添活儿,可能还会背地因此挨骂,说这 tm 司机事儿太多。
这么多年里,地铁形成了一个巨大坚固的流程,它要稳当地运转下去,而且要确保自己的这份稳当。之前我看过一个篇报道,一位飞机乘客在飞机上看到一位地勤人员。给人家拍了一张照片分享到微博。我相信乘客是善意的,小哥挺帅气,我都觉得帅。然后航空公司通报这位地勤小哥上班带耳机,被公司处罚。这就不禁让我想起我们这行业,类似的情况会让我们时刻躲闪着“善意、可爱”的乘客,在网络上也要谨言慎行。
我还记得自己刚成为地铁司机那会儿,还怀着巨大的好奇。下班回归世界时心里有个声音说,虽然我和你们做同样的事,一样地走过人行道,购物,回家,但是我有一个秘密,我会开地铁。
挺久以后,我会羡慕正常的社会生活,工作时有社交,有正常的起居和玩乐。再后来就会越来越喜欢独处。
如果说开地铁有带给我什么,就是只有自己能解决问题。不管时间走到哪儿,驾驶室里,你就是一个人,没谁能帮你,你独自在地下瞭望、前进。
谢谢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张师傅!为人民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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