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厌食症女孩的自白:我只能用饥饿感受身体
编者按:
本文是一篇有进食障碍症状的女孩的自白,内含大量对于厌食、暴食的详细感官描述,如果你对于自己与身体和食物的关系有相似的困扰,可能会感到不适,如果你感到不适,请停止阅读。
但同时,本文作者勇敢地直面着自己在节食、暴食以及在重新恢复与自己身体的关系的过程中的情绪黑洞,将背后的暴力与自毁一一摊开,它挑动着一种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饥饿,有着将作为女性的感官经验用文字得以传达和交换的了不起的意义。

这并不完全是一个关于身材焦虑或者服美役的故事,或许我确实是在某种审美标准的召唤下才走进厌食和暴食的循环,但当我走进最黑暗的深处时,看到的是一种更为暴力的东西,一种被结构性深植于女性身体的自我毁灭的冲动。
这种自毁的冲动,既是一种失权感的积累,也是自身意志的爆发。
我出生在一个物资逐渐由充盈走向过剩的年代,但我的身体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用物堆积出来的世界中感到过饱足。当我以十八岁即将发育成熟的肉体迈入世界时,饥饿是迎接我的第一场成人礼。在厌食与暴食的循环中,我意识到:饥饿可以是一种很性别化的感受,它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01
我从小就爱吃零食,不爱吃正餐。家附近有一个很大的仓储型超市,顶到天花板的货架需要拿叉车取货,那是我最喜欢的游乐场。进入青春期后,当同班的女生开始计算起吃掉一包原味薯片需要跑多久步来消耗时,我也像是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身体。
在此之前,我对人类臀部的观察仅仅是看到同学屁股后被磨得发亮的那块校裤面料,对屁股的逐渐在意使我发现,即便是同样宽松的校服,班里更瘦的女生穿出的校裤,裤型更加流畅,多出的那截裤长恰到好处地轻轻缀在鞋面上,而我穿的校裤则会呈现出上宽下窄的形状,仿佛被我过大的屁股给撑开了一部分。
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我决定开始减肥。就像那会儿每年一到暑假整容行业就会打出大学生割双眼皮的优惠广告:讨论节食和减肥、计算每餐的卡路里和热量、购买护肤品与学习化妆,是女性的成年仪式。我们从高考的评价体系里出来,很快又进入到一个容貌的评价体系里,并希望自己仍能获得高分。
暑假快结束时,家里人都说我好像瘦了。我没有称过重,但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我每晚入睡前都会很饿,夏天在空调房里容易手脚冰凉,网购最小码的衣服基本都能穿得下。
也是在那个暑假,我养成了一个癖好,就是晚上看一个日本大胃王女生的吃播。她吃的东西分量是一般人的五倍,而且挑选的食物都是黄油,奶酪,芝士,炸鸡之类被称为高热量的食物。我饿着肚子看完了她那段时间所有的视频。
我对这些食物本身或许没太多欲望,更多是在观察她咀嚼和吞咽时的快感。食物油炸过的金黄色外皮在她的牙齿间爆裂开,油脂丰盈的汁水从她的嘴唇中溢出,顺着她的手指流落,滴落在餐垫上糊成一团,这种快感里有一种对破坏和毁灭的疯狂欲求。
大一开学,我到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北京读书。北京和我小时候去旅游时看到的一点也不一样。没有天安门,没有王府井,没有全聚德烤鸭,有的只是灰蒙蒙的天,黄土飞扬的路,三环开外低矮的楼房宛如城中村,胡同里窜出的自行车沿着过宽的马路边缘行驶,地铁闸机打开后涌出的人群像一滴落在沙漠里的水迅速蒸发一样消失在楼群中。它不会让你想起任何电视画面里出现过的兴兴向荣,北京是一个空洞的符号,敲一下只听到一声低沉的回响。
北京空空如也,如同我的胃一样,我在这里品尝着孤独与饥饿。
我花了很长时间适应这座春天飘柳絮冬天起雾霾的城市。我离开的那座家乡小城,是一个所有人连接着所有人的地方,如同一张结实的大网,牢牢地把每个人都固定在ta应处的位置上,交换自由,许诺安全。而在这里,我常常觉得自己像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派,是太平洋上的一个连坐标都画不出来的小点。派有他的救生船,而我仅凭肉体对抗沉浮。
身体成了仅剩的生存武器,失控生活中唯一的可控对象。我越发厌恶食物,厌恶进食的身体。食堂里的人佝偻着背,把脸埋在饭盆里,呼哧呼哧地把饭菜往嘴里扒,空气中凝滞着油烟味,附在人的头发上,衣服上,冬天围的围巾和口罩上。进食中的人类看起来如此脆弱,他们低头向欲望屈服,他们让食物把身体变得肿胀,迟缓,毛孔渗油。
我不想要这样的身体,我要我的身体保持绝对的纯净,完美,高尚。它是我的精神的改造对象,我要在它身上实践我的意志力。我一边企图严格地管控我的身体,一边又唾弃它的一无是处。

和朋友出去,我只吃沙拉
当我逐渐把午餐换成一个苹果,晚餐变为一杯牛奶后,我开始明白饥饿不仅仅是一种作用于身体器官的感受,还是一种强烈的情绪体验。北方的冬天是灰色的,叶子落得一干二净,空气中可以闻到冰和雪的味道,一阵风猛地吹过来时会让人窒息两秒。我开始变得非常想家。我记得当时在哪里看到一句话,说人出门在外一定要吃饱,吃饱了就不想家了。
多么朴素的道理,多么真切的劝告。我不知道我是因为没吃饱想家,还是因为太想家了所以更加渴望食物。对食物的隐秘渴望逐渐转换成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寒假回家我吃到的第一份食物是家里人做的带杏干(方言里的一种干拌面)。这是一碗非常简单易做的面,面是用的家里常备的挂面,为了保证口感有嚼劲,煮面时一般会提前捞出,保留一点面的夹生;拌的油是猪油,从柜子里的搪瓷盆里kuai一勺,放到碗里,直接用面本身的热度外加一点面汤化开;再加一点酱油味精香菜和家里自制的剁辣椒酱。拌开后的面条油光滑亮,原本惨白的面条挂上了酱色,点缀着红的辣椒和绿的香菜叶。挑起一束面,一定要用嗦的往嘴里送,这样才香。吃完后会有一点点猪油糊在嘴角,还有一点点的辣味余留。
我是吃着这碗面长大的,但这样的食物已经喂不饱当时的我了。
对于一个长期经历饥饿的人来说,食物被还原成了最直白的热量摄入。以前看不上的那些甜味过于简单粗暴的老式糕点,我现在疯狂地想把它们塞进我的嘴里。第一口是美味的,但很快我就尝不出任何的味道,只知道重复咀嚼和吞咽的动作会让我兴奋,让我快乐,让我感到安全。
少女时的肆意胡吃是一种充满青春气息的叛逆游戏,成年人不加节制的口欲则值得令人鄙夷。常常处于胃快要撑破的状态使我想到,我并不是真的饿了,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是饱。
没有饿的感觉,也永远不会饱,我的身体仿佛只剩下胃,而我的胃像是一个真空环境,所有的情绪和感知都被抽走了。我分不清我到底是想吃东西了,还是因为我悲伤了,开心了,无聊了,害怕了,后悔了。吃成了我得以存在的唯一方式,除了吃,我的世界里别无他物。
寒假过后我长胖了很多,我身体的在场愈发明显。所有牛仔裤都穿不下了,坐下时,能明显的感受到肚子上叠起的两层肉,我屁股连接大腿处长出了奇怪的纹路,就像是某种果实由于过于饱满而把外皮炸开了一样的纹路。
我决心回北京上学后开始减肥,我又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亟待动工的项目。
02
对于有进食障碍症状的人来说,厌食和暴食可能会同时存在,并以循环的方式交替出现。暴食也往往出现在极端严格的节食行为后,暴食者在暴食后可能又采取催吐等补偿行为。有研究数据显示,25%到30%的暴食症患者可能有厌食症病史。
当我愈发严格地控制饮食,我的暴食次数也越来越多。当我下课回去发现宿舍没人时,我就会去楼下小卖部买很多零食。我钟爱那些甜腻的有夹心的俄罗斯奶油饼干,超大一袋的奶酪条,蜜枣和山楂,大分量的食物让我感到很安全,仿佛永远也吃不完。
每次暴食后的厌恶使我第二天更加苛刻的节食,更加狠毒地惩罚这具失控的不服管教的有欲望的身体。
意识到粗暴的节食会导致暴食后,我的指导方法和工作流程变得更加科学更加精密更加专业化。我允许自己吃一日三餐,但碳水化合物是需要严格控制的;为了补充蛋白质要多喝牛奶,但是最好是脱脂的;最重要的是,我开始运动了。我心想这次不是节食减肥了,这次是运动塑形。
我对每天吃什么,吃多少,几点做运动,做多久,已经严格规划到了变态的地步,任何一小步的没有执行到位,就会让我濒临崩溃,我再把这种崩溃转换为对身体的惩罚。
周末,我会买上两个玉米坐地铁去奥体森林公园,然后在公园暴走一整天。公园里有很多体形健美,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的人在跑步。我在他们中间一定显得像个苍白的轻飘飘的鬼魂。
每天,我会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环成一个圈,去测量大腿围度和手臂围度。一开始两只手根本合不上,后来合上了,再到后来,合上后还能多出半截指尖。躺下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下腹部两侧凸起的骨头,侧睡时,膝盖合在一起会互相硌着疼。
这时候我的宿舍里已经有了体重秤,它是我的身体最严厉也最残酷的审判长。我身高158,体重从一开始的48公斤,到45公斤,到42公斤,到40公斤,到36公斤。

在宿舍称重
03
虽说是正常吃三餐,但我只吃青菜,豆腐和玉米,馋了就去麻辣烫的窗口涮几片白菜换换口味;每餐的食量也逐渐被克扣,仿佛今天的自己总在和昨天的自己在比赛,少吃一点就赢。
吃饭这件事情使我变得格外敏感。我逃避在家吃午饭,我会要么谎称自己去图书馆自习,要么说中午和朋友有约,在午饭前出门,然后一个人在家门口跳上任意一台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我从车窗看向外面的街景,看到的都是餐馆,卤味店和烧烤摊。
我不允许自己哪怕舔一小口朋友的冰淇凌,我拒绝朋友聚会的邀约因为我害怕要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我把外婆特意为我做的糖醋排骨面无表情的倒进垃圾桶里,转身又躲在房间里一个接着一个地拆开那些过度加工的饼干的包装袋。
厌食症让我撒谎成性,无数的谎言就像我给自己披上的一件宽松的衬衫,躲在里面就不用回应任何人的目光。

在食堂看着室友吃饭
我原本以为,当我足够纤细,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迎接所有人的目光。但并不是这样的。
暑假回家,几乎所有人都被我的身材吓了一跳。而当我自己看向镜子时,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作为整体的身体,而是被切分的不同区域:不够明显的锁骨,不够平坦的小腹,不够纤细的大腿。后来我知道这是很多厌食症患者都会有的一种叫做身体畸形恐惧症(body dysmorphic disorder)的症状。
再到后来,当我将对于身体的感受全然交付给体重秤后,被切分的身体区域甚至也消失了,身体的意义仅仅是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而我希望这个数字无限趋近于0。
我不再在意自己漂不漂亮,不在意头和身子的大小是否已经不成比例,我甚至对胖瘦也不再有概念,我眼里看到的只有体重秤上下降的数字。我希望看到这具肉体消失,这样它就再也不用承受任何人的目光,任何人的评判。
当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从几个月前开始就没有来月经了,我才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么糟糕。
04
我在油管上搜索了大量厌食症相关的视频来看,看过很多人讲她们关于厌食的故事(是的,大部分都是“她们”),因为我也迫切的想明白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的人遭受了严重的性暴力,有的人是因为家庭环境的剧烈变化,有的人是因为身材羞辱和校园霸凌,等等。
对于进食障碍的研究大多数都集中在神经生物学领域,这些研究从病理学的角度认为进食障碍可能由未知的神经方面病因造成,常见于处于青春期的女性。或许,在创伤性事件及医学视角外,厌食是性别文化的产物,象征着更为普遍更为持久的性别暴力。
很多人会对有着厌食经历的女性说:吃掉那个巧克力蛋糕吧,这有什么难的。但食物和女性的关系很复杂。女性通过她与食物的关系了解她作为一个性别阶级在社会生产方式中所占据的位置。女性围绕食物进行劳动,通过喂养他人来实现社会的再生产,但女性作用于食物的劳动是异化于她自身的。
女性的位置可以在厨房,但不能在饭桌;她可以是一个做得一手好菜的贤妻良母,但她不能够因为吃下过多的食物而变得肥胖肿胀;她可以挑选食材和烹饪方式,但她没有权力对食物进行分配;她甚至可以把自身变成一道可口的佳肴,但她并不能决定谁能谁不能来伸上一筷子。
青春期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发现身体,同时也丧失身体的时刻。我第一次感受到身体的存在,但也通过所有不请自来的目光和评价意识到它是任何人审判和控制的对象。这是我作为女性最早的失权感体验。
一方面我厌恶身体,因为它会产生那些被我认为不该有的欲望,因为我隐隐知道它从来都不属于我;另一方面我又迫切的需要通过饥饿,感受到身体的存在,感受到我仍能对它施展权力。
这让我焦虑,而节食是我想到的应对之策。
恢复和食物的关系以及学习如何重新体验自己的身体是一段漫长的过程。我必须重新理解和感受自己的身体,才能克服对食物的恐惧。我必须停止将身体视为一个不可信赖因此必须要被征服被改造的他者,以饥饿以外的方式感受身体的存在。
我开始尝试感受行动中的身体,呼吸时胸腔的起伏,跑步时大腿肌肉的牵引,感到激动或者害怕时,手臂轻微的颤抖,和朋友拥抱在一起时,心脏砰砰的跳动。
虽然我现在已经摆脱了如之前那般虐待身体的习惯,但饥饿被遗留下来成为一种持续性的体验。
北京的秋天在十月份准时到来,天湛蓝无比,枝头的柿子被阳光染成橙色,我和朋友们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举着羊肉串和冰淇淋。靠近傍晚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肚子剧烈绞痛,上厕所的时候才发现内裤上有一块红色血迹。我把手覆盖在我柔软的小腹上,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到更深的位置,我感到安全与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