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 “恐跨” 言论 “开除” J.K.罗琳,真的是唯一选择吗?
J.K.罗琳在跨性别话题上翻车不是第一次了。
Forstater 打官司打到年底,还是输了,但 J.K.罗琳站了出来支持 Forstater。她发推:“你想怎么穿怎么穿,想叫什么代词叫什么,想睡谁睡谁(只要对方是知情同意的成年人),按自己的活法安宁安全地过日子,但是你们因为一个女人说 ‘生理性别是真的’,就让她失了饭碗?#我支持Maya#”

罗琳2019年推特截图
这件事随即成了国际新闻。当年纽约时报更是有题为《哈利波特鼓励我出柜为跨性别,但罗琳让我失望了》的评论,直指这位童年偶像突然翻车带来的精神冲击。

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截图
时过半年,相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因为对 “来月经的人” 指手画脚,罗琳又一次被指责 “反LGBTQ” 和 “恐跨”(见 这里)。眼见要变成性别议题上的劣迹名人,罗琳马上在个人网站发长文,讲述自己在性别暴力上的经历,希望大家能理解她对 “生理性别” 的执着。但是,鲜有人会听她这样的辩驳,毕竟这是一个事关跨性别 “身份” 的事情。罗琳没有相关身份,似乎也不愿意去理解,那她对这个议题的排斥性言论,无论如何都会被认为是落后的、歧视性的。
多次明示暗示邓布利多是同志的罗琳,真的要成为性少数群体的 “敌人” 了吗?我更愿意相信她是在跨性别议题上没转过弯儿来的友军。但当事关 “身份政治”,而 “友军” 又有局限性时,我们究竟要怎样继续沟通呢?
谈论他者:少些 “我觉得”
从随口的玩笑,到全球性政策,在性别或者更广的议题上,关于 “怎么做更 ‘正确’” 的争论从来就没停过。讨论得多了,疲惫感也会上来,但语言塑造着我们所在的现实和世界,用词真不是一件小事请;谈论别的社群时,我们更不能替他们决定什么是 “正确” 的用词。
举个例子。
“Hispanic(讲西班牙语的人)” 过去常被用来指代拉美洲或伊比利亚半岛背景的美国人。但这些地区人口构成非常复杂,各地移民都很多,而且好几个地方讲的也不是西班牙语,这个词也就没那么合适。后来它逐渐被 “Latino” 取代。我本以为这是一个 “正确” 描述,但跟我的墨西哥裔美国朋友小胡聊到这,还是当场吃瘪:
“抱歉,我应该用 Latino吗?我以前只学过 Hispanic,不知道差别。”
“没关系的,我过去都当自己是白人呢。”
前一段时间,在 Netflix 上看到 Gabriel Iglesias 讲了类似的故事,我也发现除了 Hispanic 和 Latino,还存在过 Chicano, Mexican-American 等不同说法。现在为了性别中立,在 Latino 和 Latina(女用)之外,大家又开始用 “Latinx”。

Mr. Iglesias 是 Netflix 推出的喜剧,讲述了一位公立学校历史老师的生活 | 来源:Netflix
我又问小胡怎么看,他表示 Latinx 在自己的同乡里也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词,因为 “这个词在英语(顺便说一下,他自认的母语是英语而不是西班牙语)里不怎么成立,又是硬造出来称呼我们的”,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我都不知道 ‘我们’ 是谁了”。明显不买账。
而有的时候,自以为 “正确” 的词,不仅显得笨拙,更可能造成伤害。
我过去对残障议题并不熟悉,做活动时总朴素地觉得日常用语肯定都是 “不友好” 的,所以以前老用 “听障者” 称呼聋人。好久之后才有一个聋人朋友正告我,希望他在场时我可以用 “聋人” 这个词。他解释道, “聋人” 是一种身份认同,而 “听障” 是以 “非聋人(健听人)” 的日常为基准发明出来的词,将听不见视作一种 “障碍” 是健康霸权和隐性歧视的体现,反而才是不友好的说法。
如果他没有将这样的诉求传递给我,我是要一直 “不友好” 下去了。要是有人说我 “歧视”,也一点儿毛病没有。

美国手语(ASL)版 Rap God 截图,Rap God 是歌词最长的流行歌之一 | 来源:Youtube
聋人朋友有资格告诉我对他而言的 “正确” 是什么,小胡也有资格告诉我他不接受白人发明的 “正确” 用语,我都必须尊重。
原则上我支持对语言 “正确性” 的追求。但同时也得看是谁来 “教育” 我 —— 重视特定身份本身的经验和诉求很重要,而这些诉求需要来自 ta们自己。
捍卫自己:怼人要谨慎
我不是说看到不对的不说,而是建议怼人要有技巧,场合和力度也要有所考量。
在跟社群外的沟通中,平和的态度和足够的耐心都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在一些群体里看起来 “显而易见” 的事情,在另一些人眼里就会 “匪夷所思”。理解并熟练运用相关知识,都可能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

性别姜饼人是用来进行性别知识科普的常见工具
和性别有关的讨论中,语言的变化非常快,但语言的使用往往受制于政策和规范。在日常生活中,很多社群伙伴使用 “ni” 以及 “ta” 来保证性别中立,但在社群外,尤其是在追求 “语言规范” 的人看来,这种用法就是 “错”的,他们会因此比较抗拒,甚至进行 “纠正”。这种时候各有各的 “正确”,怼起来除了加重敌意毫无意义。各做各的,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有的时候,人们没有使用 “正确” 的说法,也会有其基于具体问题的考量。目前大家都在推 “指派性别” 一类的说法,我在这篇文章中用到的 “生理性别”,在某些圈层也已经是一个 “不合适” 的词。但我认为对更多的读者来说,用 “生理性别” 会更好理解,也更接近罗琳这件事问题的核心,也就用下来了。
很多日常场合也越来越呈现出微博上的撕架氛围。我朋友做了老师,看不惯学术圈重男轻女,所以一直在招生时为女生争取,自己招学生也是女生居多,但有回他私下说自己更想要儿子,只因为 “女生要平安长大太难了,我不相信自己有能力一直保护她”。这话被传出去后,朋友马上就被各种喷 “重男轻女,关心女同学都是装的”。

某社会性别工作坊 “性别刻板印象” 环节产出 | 图来自作者
还有个男同朋友主持活动总会强调 “女性发言少,请男生们注意下时间,创造个好点的环境”,因此被批评越俎代庖 —— “我们需要的话,自己会说”,或 “女性友好的环境不需要男人来创造”。但如果不提,活动结束后,一样要被批评 “控场能力不够,空间不够安全”。干啥啥不行,时常觉得困扰和委屈。
严格点来说,这些批评都没错,指出的性别张力也的确存在,我不是替他们委屈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是同志和友军,我们能不能换个口气好好商量?
在群体内部,语言、意识以及共识在不断转换,绝不妥协也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不快,但顶多就是当事人伤心下。而将一些需要背景知识的、高语境的讨论带到社群外,甚至有可能产生反效果。
我有次去一个非性别议题的研讨会,有一个发言人提到 “变性手术”,现场马上有人站出来说这个词 “恐跨”,要用 “性别重置手术(这是一个被广泛接受的说法)” 才行。第一个人刚做了纠正,第三个人却出现了,说 “重置” 也不对,更合适的说法是 “性别肯定手术”。第二个人却气得跳脚,指责第三个人是故意抬杠,跟自己过不去,为了维护第一个人才给自己难堪。他们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留下第一个人和听众一头雾水,原本的话题被中断了不说,主办方脸色也难看到不行。
“性别重置手术” 是 sex reassignment surgery,重点在改变生理性别;“性别肯定手术” 则是 gender-affirming surgery,重点在 “成为自己该有的社会性别”。细品确有不同,但在一场社群外活动上,且听众并没有相关议题基础知识的状况下,这个争吵真的必要吗?而且除了掐架,也有更好的方式进行讨论,比如在快结束时向主办方要一个 “拨乱反正” 的时间做些科普和提醒,一般都会被同意,而且效果也不会差。
正视 “身份” 的局限性
女性、性少数和各种意义上的边缘者,因为 “身份政治” 而团结了起来。“身份政治” 让我们的经验被看到,但我们也必须直面 “身份政治” 的局限性。
“身份政治” 一大问题在于,“身份” 之间不同,和 “身份” 内的相同,都可能被放大了。
一个错觉是,“身份” 这张牌很好用,可以省去很多论述的功夫,让 “赢得” 讨论变得轻而易举。比如任何人聊到和性少数有关的事,我不爱听了,都可以来一句 “你又不是性少数,你凭什么 ‘教’ 我怎么思考” 来拔得头筹。
但这套逻辑真的就顺吗?即便我是性少数,我的经验也只有自己的,在谈论性少数问题时,并不见得就比一个关注议题但没有性少数身份的人强多少。更何况碰上交叉性问题(比如阶级、性别、残障等等),谁还没点儿边缘 “身份” 呢?拿身份压倒他人就是一个很迷惑的事情了。

深圳的 “女性车厢” | 图片来自作者
“身份政治“ 产生了这样一个误解,那就是某些 “身份” 自带正当性,所以 “说什么都是对的”,不容置疑。罗琳这次的 “恐跨” 言论,或许也是源自对 “跨性别身份自带正当性” 的不解和不满。但其实,“女性” 也是这样一种 “身份”,罗琳坚持相关言论的底气也是出于对 “女性” 这个身份的强调。她认为女性的生理身体是共享女性体验的基础,这也是恐跨的激-进女权主义分支 TERF(Trans-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ts)的理念基础。如此一来,讨论演变成跨性别和女性哪个身份更顶事儿的扯皮(尽管二者并不对立)。这一场风波看起来无解的背后,或许正是 “身份政治” 内部逻辑的矛盾。
而且当我们强调自己的 “不同” 时,也会把一些 “盟友” 推得越来越远。身份政治本身的目标在于让不同群体都有可见度,让其经验都可以被看到,是为了 “包容性”;但不合理的运用,很容易就会让结果歪到 “分歧” 那边去。最后受益的,往往是身份政治要对抗的那些更具压倒性的群体:川普上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来源:Intelligence Squared
直面自己的 “身份”,加入某些 “身份” 的群体,会让我们更强大;但是我们永远不可能仅仅是一个 “身份”。而不同 “身份” 交叉之处,横亘着各种鸿沟和高墙,也暗涌着各种彼此无法想象的个体经验。即使在相同的 “身份” 之下,也满布着不同的 “个体经验”。所以,当我们面对具体的个人,无论是什么 “身份”,总该考虑到每个人的局限,至少让对方先把话说完,然后尝试商榷几个来回。不论如何,劈头盖脸就是 “你错了” 真的不是沟通之道。
回到罗琳的问题上。我们无从知道她强调生理性别的动机是什么,或许她真的 “恐跨”,或许这是她2019年 “sex is real” 被呛之后的 “反击”,或许只是她心有困惑的一次疑问,甚至也可能只是耍个机灵。但毫无疑问的是,在当下这些讨论之后,罗琳和她的支持者们只会更加固执己见。撕裂之余,这些争议也不见得会提升性别议题的可见度,反而有可能让人们更加疲于讨论。
这些真的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